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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敦】骑士的品格

骑士芥川龙之介×王子中岛敦

奇怪的AU…自己想出来的🤔

前段时间参加的合志的文 问了一下可以解禁就发一下嘿嘿

2.7w字 开头就是之前有人提到的那个芥川眉毛被中岛敦烧了的梗…(


序章

 

  中岛敦险些被衣服下摆绊倒,这件衣服已经是最小号了,但还是很长,米黄色丝质长袍,在这个季节穿正好合适,既端庄合乎礼仪身份又不会太热。手心里牵着的另一只微凉的手也被自己的薄汗打得滑滑的,跑在他身后的男孩黑发灰眼、皮肤苍白,五官看起来寡淡,但亦有几分凶气,不及大眼奶油色肌肤的中岛敦可爱吸睛。芥川龙之介看起来很爱干净,衣服飘着跟自己用的不相同的香料味,更成熟清淡一些。他俩见过四五次,都是大型宴会、许多人都可以从宫外进来免费吃点心和正餐时见到的,中岛敦知道他是骑士团的小练习兵,还是自己反复问了好多好多遍,芥川才告诉自己的。

  “就在前面了!”中岛敦喘着气拉着比自己略微高一点的男孩儿在王宫南宫里面穿梭,南边尽是低矮的展馆以及园林建筑,大人不会在这里出现告诉自己“该回去念书了喔”,中岛敦只要不开心了就会自己来自己走一走。

  “嗯……”

  芥川龙之介身体不太好,跑久了之后或者跑得太快都会猛地咳嗽,他现在已经感觉胸脯里面有些不舒服。中岛敦牵着他跑到后花园之后两个人一起停下来,在树下一屁股坐下来。

  “下次,别跑那么快。”

  芥川龙之介皱着眉对中岛敦低低地说,带着轻咳。中岛敦感觉他有的时候不是很想和自己在一起玩,但还是会陪着自己到处跑。

  “……唔!”

  中岛敦坐在树底下找了块最舒服的不硌屁股的地方坐着,坐了不到半分钟就感觉痛,一起来看到树底下全是黑乎乎的东西。芥川龙之介知道地上肯定全是蚂蚁和杂草,所以根本没坐,他一直是半蹲着的,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中岛敦看,半惊愕半无奈地。

  “好痛……”

  中岛敦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屁股,芥川龙之介随身带着小斧子,就别在他的腰间,这是他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出门在外总容易被其他小孩儿找茬。

  “让开。”芥川龙之介也站起来走到中岛敦前面,“我以前都是用斧头把它们砸死。”

  “……啊?砸死?那要砸多久啊?”中岛敦低下头看了一下,绿草地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爬着的蚂蚁,不知道要斩杀多久才能全部弄死。

  “如果不杀死的话,会危及植物安危的吧。”

  芥川龙之介把斧头从腰间拿出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中岛敦,之后就举起那把早就钝了的生了锈的斧子砸了下去。中岛敦突然觉得他说的格外有道理,直接一溜烟儿跑到跟后花园连着的大厨房后门溜了进去。

  不一会儿芥川龙之介还在对着树底下细细的绿草盖着的的黄土猛砸,中岛敦用细木棒点燃了火之后走过来,一把将木棒丢下来,哗啦一声,草地腾腾地燃起来了。

  “唔!”

  芥川龙之介本来就低着头脸朝下,火苗哗的一下子往上窜那一刻他察觉大事不妙,高热也瞬间喷上来,少年猛地往后退,但眉心的疼痛似乎可以钻进心里。

  痛、死、了。

  “……芥川……”

  中岛敦知道在后花园闹事是什么后果,他赶紧把草地上那团火踩灭,冲到穿着灯芯绒紧身裤子和薄衬衫的芥川龙之介面前,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眼睛。

  “你……眉毛没了……”

  芥川龙之介的灰色眼睛仿佛放空,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眼前这个从自己进宫那天起就缠着自己要和自己玩儿的小毛孩儿,居然可以一把火把自己的眉毛漂没了。

  “对不起……下次应该就长出来了……”中岛敦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芥川龙之介的眉毛本来就很淡很稀,现在眼睛上面几乎什么都没了。

  “……什么下次?”芥川龙之介满脸黑线地问。

  “下次见到你呀。”

  “没有下次了!中岛敦,你自个儿玩去吧以后!”

 

 

第一章

 

  中岛敦从旅店旁的楼梯腾腾腾地下来,他只带了个宫里做衣服的裁缝在自己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自己的缎面绣工袋子,里面装了换洗的衣服和书本,太宰治在陪读自己的这么多年里面一直用“唔,我好像不能跟你说这个”和“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来作为一个话题的终结,在师徒二人其实还没有讲到尽兴的时候。中岛敦已经满十八岁了,很多事情即便他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他还是能知道,很多东西是自己所处的教育体系有意忽视的。

  “新鲜面包……三金币一袋,五金币两袋。”

  中岛敦的衬衫是灯笼袖款的,和骑士团进宫觐见时的普通装束很像,袖子被端着盘子卖面包的老妪碰到的时候中岛敦转头看了她一眼。老妪看出中岛敦的衣服料子不便宜不普通,立刻低下头致歉。中岛敦在熙熙攘攘集市上把袋子里的钱袋拿出来,里面有不少钱,都是太宰治在自己从宫里抛出来之前塞进来的,完全够用。

  “给您。”中岛敦从衬衫前襟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了老妪三个金币,拿走了一袋面包,弯起眼角对老人家笑了笑。“没有关系。”

  中岛敦早上睡过头了,今天下午森鸥外在宫里举办生日宴,所有王子公主都要放下恋爱功课骑马击剑等日常事务过来给国王庆寿,其实太宰治一开始是不同意自己在这个节骨眼儿出来的,但自己已经心心念念出宫很久了,太宰最后还是帮自己打点好、送自己出来了。中岛敦把面包袋子撕开拿出来一个咬在嘴里,味道很好,但三金币一袋未免也太便宜了,太宰治和自己研究商品物价的时候就发现了,现在的物价完全不如十年前,一袋面包等于一顿好好的正餐,原来十金币可以吃一顿很好的饭,现在只需要三金币,一袋面包也是如此。

  缩水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

  中岛敦想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也敛了回去,走到王宫与城镇之间的森林,他记不得自己把地图扔哪儿去了,好像在袋子里掖着,但翻袋子又找不到。估计是被自己弄丢了。

  王宫处于王国中央,外围有河流以及森林掩护,敌人如若入侵,首先应攻破外围的无数城镇,最后淌水穿越迷雾森林,之后再攻进皇城之中来。但能成功走出森林的外国人,几乎没有,无一不被猛兽袭击或者迷路饿死。

  “……”

  中岛敦出门之前太宰治反复告诉他最简单的一条路线,走到以一棵很大的榕树作为中心标志的岔路口时小王子彻底蒙圈儿了,或许是十一点方向这条道,也可能是三点方向这条,太宰治到底说的是哪条来着?

  “可能还是要……找找地图……”

  中岛敦发觉自己不但弄丢了地图,好像钱袋也弄丢了!刚刚买面包用的是衣服前袋里的钱,也就是说,那是自己最后的活动经费。

  “……”

  中岛敦处于尴尬和焦急之中,后背都难受起来,现在没有办法了,如果要赶在寿宴之前回去,必须每条可能的路都试试。正南方向是自己的来向,往南就是回去城镇,所以必须往北、西或者东走试试。

  “啊……我只是来听个课……”

  中岛敦抚了抚额头,果然,从小深居简出不知外界为何物的王子,还是需要好好锻炼、积攒社会经验才行。不过太宰治帮他找的私塾很不错,里面有很多在王宫里从来不会上的课程,这一个多星期也过得悠然自得。就算寿宴迟到挨骂了也没关系了。

 

 

  芥川龙之介今天接到国王五十大寿的通报消息,团里派自己去宫里奉上生日贺礼,一幅鹿皮做的邻近十三国详细的水利工程概况图和地形图,还有一盒西域珍宝。二十岁的骑士穿着银色的轻质盔甲,骑士帽暂时脱下来拴在马绳上,骑马时会发出哐啷的声音。在森林里赶路很容易就迷失方向,不过他已经走过很多次了,偶尔还会遇到迷路一整天快要缺水昏迷的旅人。

  芥川走到离王宫还有大概十几分钟路程的地方时听到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儿时跟某位王子一起用斧头瞎砸蚂蚁,最后还被那个王子一把火漂没了眉毛,他现在看到密密麻麻的草丛都会下意识离开。中岛敦听到马蹄声也回头看了看是谁,如果森鸥外发现自己偷偷出宫,自己和太宰治都得被质问。

  “……”

  芥川龙之介感觉像是在做梦,刚刚心里还在念叨那位王子,现在这位王子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手臂上还有血,估计是被刺刮到了。

  “……”中岛敦看到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跟芥川龙之介一起,表情变得愈发难看起来。谁能想到在这里都能遇到?小的时候在一起玩过几次,后面要不是自己不小心一把火把芥川龙之介漂没了,现在他们之间能那么尴尬吗?之前中岛敦十八岁生日,毕竟是前面由其他妃子生的那么多公主之后这一代之中的第一个王子,王宫上下都在庆祝他的成年,骑士团长中原中也和芥川也过来祝贺,送了礼物。当然,接礼物的时候中岛敦跟芥川龙之介没有丝毫眼神接触,太尴尬了,芥川龙之介的眉毛现在还是没长出来……

  “王子。”

  芥川龙之介在马上看着草丛里半蹲着艰难前进的中岛敦,微微低头行礼问候,中岛敦看到他的那一刻感觉像看到了珍稀动物,这里居然会有认识的人?虽然他俩已经七八年没说过话了。

  “嗯,你好。”中岛敦同样点了一下头,抬着头用那双紫金色眼睛无措茫然地看他。芥川龙之介抓紧缰绳往前继续赶路,他知道王子公主单独出宫肯定是为了去城里玩,这是被明令禁止的,虽然自己不知道中岛敦进城是去干什么,但自己只能装作没看到,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但是中岛敦的小腹那里好像也被染红了,手臂上也有血。

  芥川龙之介本来懒得管,骑着马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又踢了踢马肚子把速度放慢,最后一勒缰绳让马猛地停下来转头,又回到刚才的地方把中岛敦抱上了马。到底是王子,中岛敦完全可以呵斥一句“你胆敢不理会我吗”,自己作为骑士有义务誓死保护这个国家的核心人物,中岛敦也已经累了,身子软软地在芥川龙之介身前晃着,小腿用上最后的力气夹紧马身。

  “谢谢你。”中岛敦感觉双手手腕一圈都是麻酥酥、痒痒的,有血不停从里面渗出来。尖刺和边沿锋利的草把手划伤,走路的时候也有刺戳到衣服扎进肚子里,虽然不算什么重伤,不过还是够痛的。

  中岛敦在户外草堆里走了那么久,脸早就花了,衣服裤子脏的脏破的破。到门口守卫把关的位置之前芥川龙之介让他从马上下来,藏在膘肥肉厚又高大的马身后,门口守卫看到骑士团新星全部低下头行礼,芥川龙之介淡淡回应,中岛敦趁势从无人经过的小门溜进了宫中。

 

 

  今天的宫中从早晨日出之时便是盛况空前,每年最隆重的活动便是国王寿宴和秋收盛典,国王寿宴是王族内部的盛会,骑士团和亲王团都会派代表过来庆寿、送礼,一些心腹重臣也会换上华服过来跳舞作画。秋收时分的盛典是全民大狂欢,中岛敦其实也更喜欢秋收盛典,王宫对外开放一周,自己可以出去玩玩,民众们也可以进来参观。

  喷水池边摆上的新花草配色淡雅,太宰治其实每次过来都忍不住用手指尖去碰碰,嫩绿的草尖儿手感很软,今天天气也不甚炎热,皇室钦点的大厨烤的点心摆满雕花小车,从自己站的这个地方排到宫殿最里面。主殿位于王宫正中央,太宰治这个站位的视野是最好的,他用那双视力极佳的眼睛找了很久,越找手就越急切着想摸喷水池边的嫩草。

  啊,真是急死人啦!

  太宰治站在宫殿台阶上看了至少十分钟还没看到中岛敦的影子,老师快拿这个小孩儿没办法了,太宰治脖子上挂着的长款项链是今天教皇前来觐见时送给各位大臣的,太宰治作为国师、大臣之首,是第一个在盘子上挑礼物的那个。他当然选了条最好看的,蓝紫色的宝石,颜色没有其它项链那么艳俗。不过他也知道,如果他不早点拿,最后留给自己的肯定是稍次一些的那个。

  “太宰先生!”

  中岛敦换好礼服冲上楼梯跑到太宰治身边来的时候骑士团代表也被宣进宫参加晚宴,芥川龙之介在楼梯上和前来迎接的大臣交谈,步伐端庄稳健,其实太宰治自己有时都看不出来,芥川其实才二十岁。太宰治把总算赶过来的中岛敦拉到一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敦君,小点儿声,你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你迟到了吗?”

  中岛敦抬起头垫着脚往上面大殿里看了看,森鸥外身边围着自己其他哥哥姐姐妹妹弟弟们,也有亲王们的孩子在里面,都是见过的面孔,不过大家都在成长期,一年未见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大家都穿着米白色或者麦金色的礼服,公主大都在大摆长裙上镶了红金色的花纹,王子则爱使用各式各样的香,中岛敦自己用的是橙花味的。

  中岛敦摇了摇头把嘴捂住了,芥川龙之介这时候正好从中岛敦和太宰治身边走过,两个人很快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像是不经意间望望身边这个人似的,自然又轻飘飘。中岛敦进宫之后本来想赶紧跑回寝宫换衣服,但芥川龙之介在身后叫住自己,还是礼貌地问候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注意伤势。中岛敦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可能怕自己怪罪他没有一开始就搭救自己,但事实上是自己应该让芥川龙之介不要把自己偷偷溜出去的事情抖出来才对。

  “其实你比我想象中到得早诶,城里盗贼那么猖狂,你的东西没被偷么?”

  太宰治给了他完全够甚至会有不少富余的钱,但不出意外,中岛敦的钱和地图在旅店里被偷了,应该是小毛贼趁他外出洗澡的时候拿走的。自己失算了,应该让中岛敦换上粗布衣服再出去的,只不过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穿不好的东西。

  “……偷……倒是偷了,钱没了,地图也没有了。”中岛敦笑得很尴尬,用手指挠了挠脸,虽然太宰治不缺钱,但钱被偷了比自己吃进肚子里或者拿来买衣服要让人心疼肉疼得多。太宰治的脸一秒黑了下来,中岛敦笑得更尴尬更勉强,自己其实也多少有点积蓄,但不算多,他生活中没有什么需要自己花钱的地方。

  “我其实已经很小心了,而且在集市上人来人往,被人很快摸走了也有可能。”

  “嘛,给你说了一定要小心的。”太宰治说,“不过,如果能有下次的话,应该能比这次从容得多。”

  “别穿帮了。”

  两个人同时低下头来的时候太宰治悄悄说。

  中岛敦被太宰治推着往大殿走,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站在最外围,其实中岛敦并不是森鸥外的亲生孩子,当初福泽谕吉亲王出征将他收养,当时森鸥外一连生了许多个女儿,就将自己抱过来当成亲生儿子养,直到现在。这其实也是中岛敦其实没办法完全将他当成父亲来信赖的原因。中岛敦个子不算太高,站在人堆外面本不易被发现,结果森鸥外站在中央与其他外来宾客说着说着就问了句:

  “敦君在哪里啊?”

  所有人开始左右张望,发出“诶?”“嗯?”的声音,最后是站在中岛敦前面的那个块头很大的表兄将他带到森鸥外面前来的。芥川龙之介正好站在森鸥外面前进献礼物,骑士团做的鹿皮地图和外出征战缴获的珍宝,芥川没有直接看中岛敦,而是把盯着地面的目光转到手中的托盘上,这样余光正好可以扫到中岛敦身上去。中岛敦察觉到他不直接的眼神,也把眼睛移开,和森鸥外交流去了。森鸥外将礼物接过去看了一会儿,中岛敦确定自己的脸和衣服已经收拾干净了之后站到国王面前,行礼:

  “父王。”

  森鸥外过了几秒钟才抬头,似是有意为之,芥川龙之介也是从半老男人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妙的意味来,但不能和中岛敦对视,一对视就穿帮了,芥川只能在直起腰来之后作为骑士对王子行注目礼。

  “你刚刚去哪里了?”

  森鸥外伸出手帮中岛敦理了理头发,然后手顺着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背。

  “我一直在宫中,刚刚去了趟盥洗室。”

  中岛敦笑答,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芥川龙之介和另外几个大臣站在一起,等中岛敦和森鸥外说完。之后王子公主们都去吃新烤出来的点心了,太宰治作为重臣站在森鸥外身边,有另外几位大臣过来祝寿的时候几个人又谈及王宫外森林的事情,森鸥外说:“最近天气干燥,森林容易起火,骑士兵团的护卫队要多加注意呢。”

  太宰治笑着说:“诶,今天是您的大寿,这些事情不如明天再说吧?我会一件一件帮您记下来的。”

  森鸥外刚想说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中岛敦了,希望他好好待在宫中念书了,而不是自己偷偷去宫外玩——尽管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说是胡乱猜到的可能性也无妨的念头,但太宰治自然带过这句话的举动,似是在隐瞒什么,又好像没有。森鸥外被孩子们邀请着去乐器旁弹琴,很快这个念头又被抛在脑后了。

 

 

  国王大寿之后礼拜一举行了兵团朝会,王族之中的男性每周的这个时候务必到场,中岛敦的站位在森鸥外和重臣之间,他的身后是其他的王子,芥川龙之介在骑兵队伍的最前端,身着重甲,手持银剑,芥川龙之介沉静又肃杀的气质与他的骑士身份倒是十分相称,虽然中岛敦感觉这个人有点冷漠过了头。骑兵队伍在王族观摩团身前过的时候,中岛敦仰起头和其他人一起向骑士兵团的队伍行注目礼,芥川龙之介目视前方驾着马,但余光肯定可以看到自己马下的白发王子。

  朝会结束时中岛敦一个人走小路回自己的小宫,骑士兵团的士兵们从马上下来排成一列在小径上步行,正好与中岛敦相遇。

  “王子殿下。”所有人停下来行礼,中岛敦跟骑士之间的来往并不多,但每次跟他们简单交流,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确是被尊重、被善待的人。

  这支队伍就是刚刚芥川带头的骑兵队,芥川和其他人都将头盔摘下来统一用右手抱住夹在右腿边,芥川龙之介用一个手势提示他们可以自行解散,等人都差不多走远的时候他走到中岛敦身边,两个人在不足三尺宽的小道上尴尬对视。

  “……你好。”中岛敦伸出手打了个招呼,不过这好像不能化解尴尬。芥川龙之介微微皱着眉看面前这个王子,他似乎有点怕自己,但他为何怕自己?自己只不过是帮王族做事的下人,中岛敦才是真正身居高位、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人。芥川虽然不善交友也不合群,但敏锐度不差,他看出中岛敦是有愧于自己,为了当年那两条眉毛。

  就因为两条眉毛,脸都憋红了吗……?

  “王子殿下。”芥川龙之介稍稍垂眸,长密的睫毛盖住灰色的眼睛,中岛敦看着那双嘴唇接下来吐出来的字句,还有点儿不可思议,“伤好些了吗?”

  “脚上还有点痛,身上的已经无碍了。”

  中岛敦发觉自己好像做不到长时间和他对视,只好低下头伸出胳膊看看自己身上暗棕色的外套。手臂内侧有一块被坚硬岩石刮出来的伤痕,上一周有一日半夜突然瘙痒钝痛起来,中岛敦换了更好的药之后才好起来,现在已经结痂脱落了。

  “森林里有一些存着毒汁的刺,我担心王子身子,所以询问。”

  骑士兵团里小混混出身的人很多,私下说话不知礼数已是习惯,但芥川龙之介用敬语永远都那么到位,听得中岛敦心里痒痒,不知道为什么。

  “谢谢你,我知道的。”中岛敦还是没看他。

  “腿上的伤,如何了呢?”

  中岛敦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垂着眼睛,原来是想看自己的腿。中岛敦穿的是白色紧身裤,裤脚收进中筒靴子之中,中岛敦刚刚在朝会的时候其实已经感觉到靴子一直在磨自己的伤口了,又痒又疼。后退到身后草丛边的石凳上,中岛敦的靴子被芥川龙之介轻轻脱下,骑士一只腿跪地一只腿弯曲着,弯着腰将手凑上前托住他的脚踝。

  其实你不用这么做的——中岛敦本想那么说,但骑士为遇到困难的王族人士排忧解难,千年来一直是天经地义,自己其实没必要感到不自在。小王子、小公主想穿骑士盔甲,想骑在骑士肩上玩打仗游戏等等,芥川他们都是能满足就满足,从来不会面露难色。

  “好像有些化脓。”中岛敦说。他脚踝之上几寸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伤痕,晚上睡觉时会有微黄色的脓水结块。

  “是这样。”芥川龙之介的肤色苍白无血色,手指也冰冰的,中岛敦的脚趾被他用指尖扣住那一刻,王子的后背抖了一下。“是我的失职,我上次见到你……有些先入为主。”

  “先入为主什么?你不想理我?”中岛敦坐在石凳上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人。

  “算是。”芥川点头。

  “……”好吧,意料之中的事,“那为什么现在又理我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是我的失职。”芥川龙之介用完全公事公办的、认真又没情调的口气说,“我一会回去取药,骑士兵团里有应付各种跌打损伤的外伤药,中午之前再给你送过来。”

  也就是说,今天可以见到他两次。

  中岛敦心里好像有哪块地方震了一下,有点痛,又沮丧又欢欣。芥川龙之介跟以前不一样了,越来越稳重严谨,这是好事情。但如若太稳太认真,就冷冰冰没人性了……

  芥川龙之介在还未成年时也不是什么好好脾气的小孩儿,他是在去年、自己十九岁加冕骑士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重担的,也是那个时候性格才沉下来。打磨试炼过无数次的兵器,在迅猛锋利、杀人于无形之外,也比新打出来的刃更为老练成熟,让人在爱之后仍有几分仰赖。中岛敦比芥川龙之介稍矮一些,也是因为离得近,所以少年王子可以时隔多年再一次近距离观察芥川龙之介。杏眼、宽双眼皮、长而塌的睫毛,散发着可爱的、藏了丝毫稚气的少年感,芥川龙之介的头发也很扎手——中岛敦上次坐他的马回宫,脸和脖子都被身后的他的鬓发扎了无数次。

  那天午饭前中岛敦在自己宫中见到了芥川龙之介,骑士轻喘着过来送药,中岛敦抱着书本坐在台阶上吹风时被风吹起来的帘子盖住了脸,芥川龙之介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将帘子撩开,蓝天白云之下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四目相对时中岛敦再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和他长时间对视,只好接过药客气地留他跟自己一起吃午饭。

  没情调的骑士兵团新星当然说的是,不必了王子,兵团里马上就放饭了,我现在回去刚好。

  

 

  半个月之后。

  中岛敦总算把画架和凳子搬上瞭望台,绘画老师已经教完所有课程,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可以出师了,王子”,但还没有到规定结课的时间。中岛敦每周上一次绘画课,基本上都是自己搬着画具出去写生,他最近是在高处俯瞰王宫全景,宫外森林里有骑士团的据点,如果自己早上出来写生,都能看到骑士团的士兵们出来训练的场景,站在队伍最前面、和中原中也近距离交谈的纤瘦背影,不用猜都知道是芥川龙之介。

  “今天,画一下树林里的骑士团城堡吧……”

  中岛敦把画布放好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可能是打扫卫生的奶奶上来收拾垃圾了,白天有不少年纪很小的王子公主在王宫里到处跑,吃剩的点心撒了一地。

  “芥川,我之前给你说的那个……”

  中原中也和芥川龙之介今天来宫里开兵团大会,骑士团和宫中王族士兵在大圆桌边激烈争论,骑士团兵源广泛,就连芥川龙之介自己也是贫民窟独立部队出身,由市井小混混一步步爬上来做到民兵头子,再到骑士团新兵训练营之中千锤百炼脱颖而出,在完成这些的时候他其实仍是少年。中原中也察觉瞭望台上有人就住了嘴,两个人走到台子上跟着那颗白色的小脑袋一起眺望远方,芥川龙之介知道自己肯定又和某个可爱冤家撞在一起了。

  “……”

  “……”

  中岛敦见过中原中也不少次,团长在外就是整个团的名牌,气势不凡、俊目利落,中原中也率先向王子行礼,芥川龙之介迟他一些,在和中岛敦又默默地互瞪了一会儿之后才跟着低头。

  “王子殿下。”

  “你们好。”

  中原中也准备转身下楼了,王子都已经选了这块地作写生地点,自己怎么可能还在这里聊天儿?但芥川龙之介似乎对他想画的东西很感兴趣,中岛敦面朝森林之中骑士城堡那块地方坐,画布上也已经勾勒出城堡的样子来。

  “你想画什么?”芥川龙之介慢慢走到中岛敦身后,与他的后脑只有一拳的距离,身子微微前倾,嘴唇似乎可以碰到中岛敦的头发。中岛敦把脑袋转过来扬着头看男人,和那双灰色眼睛对上的时候中岛敦把视线移开了。

  “画一下……森林。”

  “王子殿下,你画的这个不是森林啊。”芥川龙之介和他同骑一匹马回来、又帮他看了伤势送了药之后,关系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僵了。纵然芥川骄傲界限不容侵犯,中岛敦一把火把他眉毛弄没了也烧掉了两个人儿时珍贵的友谊,但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中岛敦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特别要好的兄弟姐妹,朋友也不是很多,芥川龙之介把他抱上马,其实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骑士看到王族偷跑出来玩,应该低着头装没看到然后默默走掉才对。

  “……我一会就要把森林画上去了。”

  中岛敦被他问得后脑有点儿痒痒,不知道是被他盯多了还是怎么的,中原中也从没见过芥川龙之介主动和别人说话,而且还是王族,王子,昨天在晚宴上森鸥外单独提到的王子!

  “城堡屋顶的尖针有三层花纹,不是两层。”

  芥川龙之介伸出手用食指在画布上指了一下城堡塔顶,中岛敦在画骑士城堡的事情一下子被点穿,脸侧没来由地发烫,绯红蔓延到脸颊上来。芥川龙之介本来就很白,手背上凸起的筋骨像树根整齐排列,手指长而细,脸上也没有肉,整个人都是清瘦的。中岛敦拿起笔在城堡塔顶上很不自然地加了一层花纹,动作显得很磨蹭。他那个时候还没意识到芥川龙之介是故意的。

  “……”

  中原中也似乎从芥川龙之介脸上看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二十岁的新秀说,“要是想的话,下次可以来草场观摩我们比武练习。”

  其实只要中岛敦想,他可以随意进出骑士团。中原中也没有出声制止芥川,芥川很明显是在逗他玩儿,但不算过火,中岛敦跟其他那些跋扈气焰旺盛的王子们完全不一样,看神态和言行便能摸清一二。中岛敦没有在生气,似乎是在害羞,隔了好久之后才应一句:

  “嗯,好。”

 

 

  入夜,中原中也把轻质盔甲脱下放在办公桌上,换了薄衬衫和紧身裤出了城堡,慢慢骑着马溜到城里酒馆街,把马拴在道路尽头的木栓子上。太宰治每天傍晚从宫中出来之后一般是不会回家的,虽然森鸥外给他在宫中准备了房子,但他基本上不住,面积很大的寝宫经日积灰,太宰治只要不进宫议政就在外面玩,当然,有的时候能推掉的工作他也都会推掉。

  中原中也把厚外套搭在肩上往酒馆里走,太宰治每次都坐在最里面墙角的桌边,这次也一样,两壶黄酒和一个玻璃杯,一盘干坚果,太宰治可以与它们相伴到后半夜。中原中也看到他之后嗤笑一声,在前台给伙计很快把单点了,走到太宰治对面坐下。

  “好久不见,团长。”太宰治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中原中也和他很少长时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基本上都是低着头抬起眸子狠狠地看一眼,或嘲笑或半醉时的迷蒙,话都是在没看对方的时候或者看着别的地方说的。中原中也当团长已经三年多,跟太宰治当上国师的时间差不多,两个人都是森鸥外的心腹,这段时间很少见面,如若见了,还是会偶尔坐在一起聊一聊。

  谈不上什么良师益友,但对方的事情他们心里最清楚。

  “累了?”太宰治把自己面前那盘坚果推过去,其实他都差不多要吃完了,剩下的一些不饱满的、看起来就不好吃的他全留给中原中也。

  “我从没闲下来过好么,休闲青花鱼。”

  中原中也把酒打开给自己满上,“别让我知道削减津贴的行政令是你签的。”

  “怎么可能。”太宰治轻声笑出来,“就算不给你留面子,也得给敦君留面子吧。芥川不也在骑士团里吗。”

  “敦?和芥川?”中原中也撇了撇嘴。

  “嗯哼。”太宰治其实也只是刚刚才看出来,不过让中原中也知道也无所谓。“那天森先生大寿,敦君在外面迷路了,是芥川君帮他回来的。”

  “啊,这样。”中原中也想起前段时间芥川主动向中岛敦搭话,问他画的事情,“我是说芥川怎么会有那个心肠,和王子主动说话。”

  “是么?”太宰治摇了摇杯子里的酒,下颚动了动仔细尝酒的味道。

  “说到芥川,他现在还在工作。”中原中也说,“我刚出来的时候,他还没走。”

  “在忙……你刚刚说的事情?”

  太宰治早就料到中原中也还是会跟自己提这个事情,不仅骑士团里的人不能忍,就连大臣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中原中也是亲王尾崎红叶的弟弟,掌握着兵权,对森鸥外的王权有着极大威胁——森鸥外身边的决策官和亲信都这么说,老爷子自己也那么觉得。纵然太宰治才能过人,优秀得有些可怕,他仍然是外人,森鸥外不可能彻彻底底相信他。

  “是。武器装备更新不快,也不专业,津贴又减少了,只能私下连夜联系民间工匠做不明显的改造,不然我们连秋收时分的阅兵展示都不好意思参加。”

  太宰治这次抬眼看了看对面蓝眸橙发的男人。“嗯,可能我就该早点儿约你出来。”

  “一叶障目,我知道情况很严重,没想到会那么急迫。”

  “意料之中的事。”中原中也把掉在桌上的一颗坚果捡起来扔回太宰治的盘子里。太宰治觉得自己不需要多说,中原中也自己也清楚身为亲王的弟弟,在骑士团当着团长,处境身份有多特殊。王族面上客气,其实心里——

  “不过都一样,不论是你,还是我。”

  太宰治说,“或许连亲生儿女都无法完全信任,更何况是我们。”

 

 

第二章

 

太宰治拿着书本到了宫中的时候,小型朝会刚刚开始不久,太宰治的站位在其余大臣之前,年少有为不是件好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觊觎他的位置的人,忌恨他视他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在宫中实际上随处可见。有些女仆看到他低头行礼时的动作都很仓促不自然,太宰治不难想象他们的主子对她们说了什么。太宰治在大殿中向内部走,走到自己的位置的这个过程之中,他感觉自己背上粘黏着无数双眼睛。

  “不好意思。”太宰治低头向森鸥外致歉,其实太宰治没有迟到,但其他人都来得很早。而在其他大臣眼里,他这样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太宰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连最简单的“抱歉”“不好意思”都不用说,如果不说,自己又成了不知分寸年轻气盛的小子了。

  “没关系。”森鸥外站在桌前,“那我们,开始吧?”

  所有大臣行礼之后开始按顺序汇报问题,第一个是太宰治,男人打开自己的书本,说道:“还是关于城中暴乱的问题,我昨日已经派维和小队到城中彻查反叛组织。”

  “……”

  所有大臣其实都在关注这件事情,因为近二十年来临近本国的其他国家都在韬光养晦,外乱几乎没有,所以安内事务变得尤为重要,森鸥外表面和和气气,其实眼睛里最揉不得沙子,只要有一点点要反叛的苗子,他就会像掐灭寝宫里的线香一样用手指很快捻掉。太宰治知道他这么做其实是对的,他有他自己的理由,官方说法之所以被称为官方说法,实际上是因为身处核心位置的那些人,除了一些“我们会尽快解决”的说辞,其他的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们做不到更多的,不想理会周遭声音,也不敢贸然承诺。官方即无能,越无能就越虚张声势,太宰治当然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不代表自己会接受。

太宰治当上国师之后左右逢源,可以自己随意支配的维和部队、秋收阅兵时可以代表他本人出阵迎接检阅的礼仪兵团等等,别的大臣一直没发展出来的线路,太宰治全部都有。其实大臣里也有人把自己当成异端分子,一直提防着自己。

  太宰治说话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背后似乎有人在用目光做着私会。见不惯他的人很多,但他其实可以把这个当成跳板:

  “是地下城之中的独立组织,大部分是流氓混混出身,有着自己的武装。”

  森鸥外想起来芥川龙之介就是来自那里,心里又揪了一阵。“我让芥川君亲自去查了。”

  太宰治不知道他用意何在,向芥川强调“你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原来如此。请问芥川君的反馈如何?”

  其他大臣已经在太宰治身后炸开锅,是很想激烈讨论但碍于现在做汇报的人不是自己,所以只能压低声音小声说话的嘈杂。森鸥外知道中岛敦跟着芥川龙之介又进了一次城的事情,王子那天签了放行函,说自己要去骑士城堡的草场参观练兵。森鸥外不知道芥川和中岛敦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他俩熟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会将杀人犯亲自捉拿归案。”

  森鸥外看着太宰治的鸢色眼睛说。“还有,当然是要处死的。”

  粮仓是城中乃至国中重地,王族派兵设防多年,这次粮仓守卫惨死、粮仓被洗劫一空,是所有待在宫里享用下午茶的贵族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其实突破所谓重地再简单不过了,只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下面有多么腐败混乱而已——太宰治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他似乎一直处在“下”与“上”的夹缝之中,他理解“上”的傲慢以及骨子里的怯弱造势,也懂得“下”的艰难困苦、被逼到绝路之后奋起反抗的心。他是一个既不“上”也不“下”的人,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抛弃现有的一切,重头来过,不然只会越来越痛苦。

  “好。”太宰治看向森鸥外桌边的香炉,是西域使臣送过来的、王宫中的绝世之作。森鸥外和他都各自想着别的事情,而且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芥川君办事的话,就不需要多加操心了。”

  森鸥外继续说,“就是不知道他带着敦君一起下去,会不会不太安全。”

  太宰治没想到他会在朝政时提到王子的名字,虽然芥川和中岛敦最近走得确实近了些。“我认为无事。”

  “寿宴那天,只有敦君一直没有露面,正好后面芥川君过来送寿礼,我还以为他们是结伴过来的。”

  森鸥外在其他大臣各自讨论着的时候,和太宰治低声说着,手搭上青年男子的肩膀,“你认为没事的话,那就应该没事了。”

  太宰治手中抱着厚厚的典籍,上面是他那么多年自己手写上去的笔记和手绘地图,虽然画风清奇,但也是一点一滴凝集起来的心血。男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厌恶着眼前这个半老男人以及他手中的政权、他的利益集团,还是不喜欢整个除了自己以外的“世界”。

  “敦君来晚点是正常的,我跟他一聊就会忘记时间,有时王宫大门都关了我还没出宫,他也一直不回去睡觉。这样一来,白天就会睡过头啦。”

  太宰治和中岛敦的确经常在一起聊天,关系很不错,森鸥外也知道这一点。轻描淡写扯了个谎之后,太宰治弯着桃花眼笑了。

  “是么?但是我看敦君好像很疲惫,那个时候。”

  森鸥外也笑了出来,太宰治的笑容滞了一秒,之后两个人一起转移了话题。

 

 

  芥川龙之介从地下街走出来的时候,看到黄昏和风之中中岛敦象牙白色的头发飞扬着,那双紫金色的眼睛也好像在发光。他小的时候就靠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吸引注意,的确很漂亮。中岛敦今天穿得很少,最近气候变化多端,中岛敦好像不会觉得冷,芥川龙之介发现他爱穿很薄的衬衫和紧身裤,到晚上就算在自己身边缩着脖子打喷嚏都不会叫一句“把衣服拿给我穿”。

  明明只要他说,自己就会给他。但芥川也不是主动嘘寒问暖的乖乖男孩,两个人经常会暗暗地闹别扭,等对方先开口,另一个人就像等着对方这么说一样顺应着回答。

  芥川龙之介在地下街那种阴暗潮湿、垃圾口水发霉食物的味道混合着的地方时,连对着破玻璃练习怎么微笑都做不到,他从地下一步一步走上来,行到可以看见光的地方,光亮入口站着的是……

  “你怎么了?”

  中岛敦先问他,芥川龙之介的表情似乎有些懵懵的。

  “……没怎么,地下的空气不利于呼吸道。”

  芥川龙之介很少回贫民窟看望旧人,中原中也之前也被王族施压过,骑士团里的人本就来自四面八方,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人不在少数,如若芥川时常回去与旧识相见,王族只怕芥川心中反叛的种因会被挑起来。芥川极少回去,团内也很少安排他到这附近工作,能避开的就避开,这次去是为了……调查一起恶性杀人事件。

  城中粮仓是王国重地,军事储备和国库存货几乎都在里面,受过专训的重兵层层把守,但前几天粮仓守卫被残杀,粮仓被洗劫一空。中原中也连夜感到跟审查院的人一起探案侦查,最后将凶手锁定在了贫民窟。

  芥川和中岛敦并排走在街道上,再往前走穿过一道门就回到普通镇上了,一道门可以隔开普通人和贫穷低贱的、活在暗处的人,芥川龙之介从进宫函授之后就知道自己已经跨过门、成为了比之前更有意义的人,但还是会有无形的线将自己拉回来。为了化解尴尬,沉默了很久的芥川对中岛敦说:

  “城里好像更乱了。”

  今天中岛敦去了草场看骑士团拉练,之后两个人结伴出来,中岛敦陪芥川到城里工作,途中目击了不少小混混斗殴或者抢劫的画面。两个人穿的都是平常服,根本不引人注目。

  “是。”中岛敦说,“上周粮仓被洗劫一空,就是因为粮价上涨了……物价无缘无故缩水,让所有商贩都赚不到钱,之后价格又突然暴涨,民众根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芥川听他什么都知道,停下来盯着那张小脸看了会儿。“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对啊。”中岛敦被他盯得有点儿不自在,芥川龙之介经常这样看自己,他总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不知道他本来就这德行还是根本没在听。

  “太宰先生告诉你的?”

  芥川龙之介和他一起往街口拴马的地方走,中岛敦知晓的宫外所有的资讯都是太宰治告诉他的,宫中的人永远只讨论宫中的事,只看见手边金质的水杯和绸缎丝绒,只吃最新鲜的鹅肝,只和王族在一起听音乐跳舞,只养最名贵最纯正血统的玩具犬。中岛敦虽然也和王族同吃同喝,但从没其他公主王子高傲的、端着的样子。

  芥川就一直觉得这一点很奇怪。

  “嗯。”中岛敦知道芥川龙之介不会说漏嘴,在孩子们还未正式参政之前,森鸥外不允许他们谈论甚至听闻政治方面的事情,向他们透露也是罪过。“还是太宰先生和我说得最多。”

  芥川龙之介听到他最后念叨的那句了,声音稍微拖得长了点儿,芥川感觉他好像是在故意醋自己,但根据中岛敦的性格来看,又好像没有。

  芥川龙之介和他骑上马,王子这段时间没少坐芥川龙之介这匹白色的马,是骑士团高层干部受封的时候森鸥外送给他的。中岛敦总是坐在他前面,芥川龙之介把手臂绕到他的腰前,双手握着缰绳慢慢地在路上走。其实是一个轻轻环抱住他的腰肢的姿势。

  骑士在中岛敦都快忘了刚刚自己随口说的话的时候,在他耳边讲:

  “不是正要说给你听吗。”

  中岛敦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之后跳着挺直了背,整个后背都是麻的。

  芥川深入贫民窟走访了一些自己以前信得过的邻居街坊,加上四处打听,可以确定杀死粮仓看守兵的正是贫民窟里的人。贫民窟聚集起来的民兵越来越多,虽然军备水平堪忧,但人数多、器械堆积如山,完全是凭一身不怕死的莽气和蛮劲儿冲锋陷阵,芥川龙之介从没公开表示过自己作为骑士与贫民窟的兵团为敌,毕竟自己来自那里,纵然碍于身份地位,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转过身看一眼,但芥川龙之介也不可能完全将他们当成敌人。他心里没有鲜明强烈的是非。

  作为骑士,我所需要守护的是——

  “芥川……唔……”

  中岛敦转过头跟他说话,芥川龙之介和他在一起骑马本就挨得很近,男人刚刚在想事情,脑袋埋得比较低,中岛敦一回头就和他鼻尖贴着鼻尖,嘴唇碰在了一起。虽然不是结实地吻住,但在马上保持这样的姿势已是惊天雷,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同时皱眉把脑袋往后移,一个人握着缰绳眼神越过中岛敦的小脑袋往前面看,慢慢地骑着马溜达把中岛敦送回去,一个人和芥川的手挨在一起,低着头等全身上下的酥麻和滚烫在晚风之中散去。

 

 

  

  芥川龙之介和中原中也走到地牢里的时候,是团长在楼梯边的明火边点燃了一柱木棍,拿着慢慢往下走。芥川龙之介走着走着就站在中原中也之上几节的楼梯不动了,橙发蓝眼的英俊男人转头看自己一步步提拔出来的新星。

  “中也先生,我想我必须向你坦白。”

  芥川龙之介这段时间白天进行着高强度训练、做做文书工作,闲下来也会练习写字和作文章,有空就会和中岛敦在书房里讨论问题,从今天的面包好不好吃到王族在晚宴上如果打嗝了怎么遮掩,他们两个不像是凑在一起会有聊的人,但就是可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很久。甚至在自己还没察觉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的时候,中岛敦已经慢慢融进生活之中来了。芥川龙之介以前总是在不用工作训练的空隙里度过无聊又空洞的时光,强度那么大的训练之后连呼吸都觉得累,但现在他总会等着什么,等着那个根本不像王子的王子在宫门另一端向自己招手的那一刻,自己从马上下来把他接走。

  “那个凶手……我没有处死。”

  芥川龙之介说。

  中原中也其实心中也明白他下不去手。“嗯,我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下令处死?”

  在湿冷的地牢里,芥川龙之介和中原中也都看不清对方的眼睛,芥川知道前辈有点怪罪自己优柔寡断的意思,骑士就应该坚定而果决,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一直坚持到现在。

  “我不想这么做。”

  芥川龙之介敢这么跟团长叫板还是第一次,“您也知道,我……”

  中原中也把火把移到自己脸前,让芥川龙之介看清自己的脸,芥川看到前辈一如既往读懂了所有但还是游刃有余、爽朗着面对一切的表情。

  “这个我也知道。”

  “我已经帮你疏通了,太宰那边应该最近也会有动作。”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芥川龙之介和中原中也在牢中对话的时候,中岛敦在正殿里跟着其他几个公主王子一起向森鸥外展示最近画的画、写的小诗和文章,中岛敦的座位安排在最后面,最后王子准备收着画板和书籍走了,凳子被仆人收下去的时候森鸥外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父王。”中岛敦抱着一堆东西低头行礼。

  森鸥外看着中岛敦紫金色的眼睛,这个孩子是自己当年一直没有生出王子来时抱回宫中的,这双眼睛让那个时候无数人艳羡惊叹,都说以后肯定是有为的帝王、继承王国血脉的圣子。中岛敦并不普通,但也谈不上拥有绝顶的资质,他缺的是狠下心来统揽一切的觉悟。

  中岛敦抬眼和自己的养父对上眼神,森鸥外一直笑着,但中岛敦从他眼里从看到了心痛和薄怒。

  “你上周,一直待在自己寝宫里吗?”

  中岛敦知道他既然那么问,就肯定是知道了自己溜出去的事情。最聪明的做法是说实话,然后在实话中维护自己,而不是继续说谎、死不承认。

  “我出去玩了……”中岛敦挠着脑袋笑得很不好意思,“和我之前在宴会上遇到的一个年轻的小姐。”

  森鸥外的脸色突然大变,但很快他又展开笑颜,中岛敦这才松了口气。

  “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向父王或者你的养妃说,婚恋方面的事情我从不阻止你,但你要把握分寸哦。”

  中岛敦其实对别的贵族女孩完全没有想要恋爱的心,反倒总是想着芥川龙之介,特别是在那天傍晚两个人不小心在马背上嘴唇相碰之后。中岛敦感觉自己在森鸥外面前想他总是不合时宜,很快把芥川龙之介的脸从脑海里赶出去了。一会儿芥川会来皇家厨房里找自己,今天自己会做一些点心,自己带回寝宫吃。

  “我知道的,我们只是好朋友。”

  森鸥外轻笑着问:“哦……是哪位小姐啊?我认识吗?”

  中岛敦的防备又差点垮塌,但他知道森鸥外可以察觉到哪怕是一点点松动,所以他决定将就着说下去。正巧他不大不小的社交圈子里也有一位姑娘是贵族人家,他俩半年会聚在一起谈一次写作,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中岛敦报出了这位女孩的名字。太宰治最近很少来给自己上课了,连闲谈都没了,以往他俩可是能讲到天黑的。太宰治似乎在外面筹备着什么,中岛敦经常看到他跟另外一些大臣在宫中漫步交谈,神情并不放松。

  城中暴乱一波难平一波又起,芥川龙之介最近一直在忙粮仓杀人案的事情,今天下午在厨房的约会也是这大半个月来的第一次。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滑向更坏的地段。中岛敦感觉森鸥外半温柔半逼问的架势,也是在催促自己做某个决定。自己虽然出身普通,但也没想过就那么无为孤独地了此一生。他想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你想让她当王妃吗?”森鸥外问。

  不是“王子妃”,而是“王妃”。中岛敦觉得自己与森鸥外之间隔着无数的坑,自己不知道是该跳还是不该跳。

  “父王,怎么能那么说呢,您还要继续过寿啊。”中岛敦觉得自己的表情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总之就是这样了。”

  中岛敦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上忙下,芥川龙之介在他身后靠着桌子环抱着手臂,眼睛盯着这个王子腰间由围裙系紧之后勒出来的曲线,中岛敦的窄背和细腰很耐看,每次自己站在他身后都能默默地盯上很久。小的时候中岛敦微胖,自己则是一直都很瘦,现在中岛敦比以前好看了太多倍,鼻梁也越来越高挺。

  “嗯。”芥川隔了会儿才答。

  芥川龙之介看着他围着鹅黄色围裙忙得满头是汗,但看他下厨这件事情的趣味明显比听他汇报流水账高得多。虽然不能直接那么说出来就是了。芥川龙之介其实已经有些累,但想要见面是两个人都憋着没说出来的话,中岛敦想让他过来,他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了,芥川龙之介在马上慢慢摇着来到宫里已经接近日落,中岛敦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等自己,他之前看到自己从来都不笑,现在开始常常对自己笑了。中岛敦喜欢一个人之后就很容易害羞,一害羞就会绷着脸严肃起来,掩盖住不自在,这也是芥川龙之介最近慢慢发现的。

  “你想吃什么?除了奶油曲奇之外。”

  中岛敦把做好的饼干放进烤炉之中,隔着厚厚的、被煤灰熏黑的手套将盘子的位置调整好之后才把他的四十块曲奇推进去。原材料还剩了很多,他的烹饪课最近也结课了,这次做的甜点也要拿几个样品去给老师试吃。其实做甜点的另一个原因是,芥川龙之介嗜甜。

  “你自己做就可以了。”芥川龙之介从桌子上起来,走到中岛敦身后轻轻贴着他,中岛敦现在光是跟他衣料摩擦都能脸红。芥川龙之介不介意把他弄得更害羞一些,口中吐出来的热气也喷在他的脖颈:“你自己心里不是都有数的吗。”

  中岛敦本来跟他说的是正事儿,森鸥外的问话看起来轻轻松松其实完全是绵里藏刀,中岛敦的应对其实还不算高明,但他也承认,自己完全骗不过森鸥外。芥川龙之介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只保持着本分的恭敬与让人有点沮丧的疏离,到现在的轻碰轻吻,两个人都不是轻浮的人,但好像……有点太大胆了啊。

  毕竟是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啊。

  “唔……”中岛敦的脸颊被芥川龙之介用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外面还有锅碗瓢盆的响声,其他厨师不会进来打扰,但时常有人路过。中岛敦把手套摘下来搁在台子上就从芥川龙之介的包围圈里走出去,摸了摸被他亲过的脸颊降温,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脸。

  “如果……我是说如果,芥川,城中的暴乱真的一步步扩大,你会怎么做?”

  中岛敦的忧虑就是这样,即便已经放下面子算是柔声地哄过了,不一会儿之后他还是会乱想。芥川龙之介其实已经饿了,但还要跟他讨论今后规划和人生走向,骑士兵团新秀感觉头有点昏。男人走到他身边,用指尖抚平他微皱的眉头,慢慢地说:“我会自行判断是非对错,然后很快得出结论。”

  “关于我应该怎么做、做什么的结论。”

  “你如何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呢?”

  中岛敦伸出手在他的衣领上摸了摸,骑士兵团日常的工作服简约而成熟,几乎都是灰色、青色为主,芥川龙之介自己则爱穿黑色短款外套配紧身裤,或者索性一件黑色长衣直到脚踝处。两个人亲昵了一会儿之后,芥川龙之介才第一次把自己想的事情告诉他:

  “是非有时是不能分辨的,但如若自己心里没有一杆秤的话,我就只能站在原地不动了。这样会让我更痛苦。”

  “我守卫国家是因为国家给了我庇护所,给予我吃食、住所、衣衫……和我爱的人。”

  “我守卫王族,是因为王族给予我功勋和金钱,让我至少过得比以前好了太多。”

  “虽说‘誓死’之词,其实每一名骑士都撒了小谎。每个人心里对正义的定义不一样,我自己心里已有数。如果暴乱真的危及王权盛世,我会权衡国王陛下是否应该对民生衰败负责任。”

  中岛敦被他揽到怀里轻轻抱了一下,之后两个人放开手臂,中岛敦将烤好的饼干拿出来,捻起一小块喂进芥川龙之介口中,芥川也直接吃掉了。

  “如果,你自己有打算,我不会干涉你。你自己考量便是。”

  芥川龙之介最后补充,“你自己心里也有秤,对吗?”

 

 

第三章

 

  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时隔六年再一次来到了王宫后花园,芥川龙之介就是因为自己的眉毛命丧于此,之后组织参观都绝对不踏入后花园半步。中岛敦和他走到一处花坛边直接席地而坐,芥川龙之介最近和他肢体接触变多了,碰碰腰、肩膀或者手臂家常便饭,一见面就拥抱的状态也持续许久了。他们俩昨天晚上去了海边,依旧是凭着中岛敦去骑士城堡参观练兵的名义,城中暴乱一起接着一起,好像唯有远离这个地方才可以安宁一点。但森鸥外最近甚至已经不召见孩子们,太宰治也似乎总是在城中活动。两个人用树枝在海滩上写了字,中岛敦从小习画,也在沙子上画了自己和芥川龙之介的头像,芥川鼻梁高挺、五官冷硬,自己则一双大眼。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昨天在马上给自己说“我们去海边吧”是什么意思,也不懂为什么自己根本想都没想就转了个方向带他去了海边。中岛敦和自己的日常普普通通似乎毫无营养,但自己疲惫而快乐。和喜欢的人牵着手奔跑,空气都会带着玫瑰的淡香味。

  “芥川,”中岛敦和芥川今天走了不少路,在王宫里遛弯儿最后遛到了这里,中岛敦自己的寝宫里有不少小吃点心,他今天也全部拿了出来,“吃麦麸蛋糕么?”

  他俩在一起基本上都是吃甜的东西。男人觉得中岛敦有点明知故问,但这也是中岛敦害羞的表现,不好直接喂给自己吃,所以抛问题给自己,让自己主动说“我要吃”。

  你让我说我就偏不说。

  “不知道。”芥川龙之介和他并排坐着,别过脸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中岛敦知道他看透了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但如若仅仅只停留在读得懂这一个层面,或许还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多年过去,芥川龙之介已经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骑士,心中有自己的坚持和希冀,不管经历了什么还是可以好好生活——

  “你……”

  中岛敦手里拿着的那块麦麸蛋糕停在那儿,最后男孩还是直接塞进了芥川龙之介嘴里。芥川咬住把头往后仰,慢慢地把它吃完了。

  “你要拿什么东西直接说,不要问我。”

  芥川龙之介吃完之后发觉味道不错,中岛敦的食物都是宫里最好的厨师调配的配料,每一盎司的原材料都有原产地直供,做工更是没得说。骑士团里大多都是糙米粗食,芥川不知道以后跟他在一起久了,会不会变得嘴挑,和中原中也在一起吃饭还会嫌这个嫌那个。

  “是吗?”中岛敦把袋子里的蛋糕拿出来几块吃了,“可是我有的时候问你,你也不会回答我。”

  “那得看你问什么。”

  芥川龙之介和他不知不觉挨得更近,中岛敦的一条腿抬起来搭在芥川放平了搁在草地上的腿,手也和他的相碰。中岛敦感觉芥川龙之介的手似乎在自己腰间动着,准备摸上来但是没有确定的勇气。中岛敦和他各自憋了好久都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想问你……芥川……”

  中岛敦把装了点心的袋子攥在手里,芥川龙之介感觉其实也不需要再多说了。

  日落之后后花园也跟着转凉,他俩都没带外套出门,就这么在外面玩到了天黑。芥川龙之介身后就是静心修过的树林和芳艳的花丛,中岛敦的身子软而温热,他一把将王子拽到自己怀中,虽然没有人会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但这里所有唱着歌的萤火虫和小鸟小兽,都可以作证。

  芥川龙之介将嘴唇印在中岛敦的唇上,两个人从一开始蜻蜓点水一般试探性的啄吻、啃咬,再到慢慢顶出舌尖,最后缠绵幸福地拥吻。

  “我爱你。”

  在虫鸣之中,他们悄悄地对对方说。

 

 

  中原中也接到密函时他和芥川龙之介还在城堡餐厅里吃午饭,信使把牛皮纸和细绳捆住的东西交到团长手中,芥川龙之介看到信封那一刻就感觉似乎他们一直在等待的事情最终还是抵达了。和中岛敦确定关系之后,两个人的相见好像更为困难、短暂又甜蜜,每周基本上就只有自己进宫觐见或者护卫的时候找到他、抱他一下,森鸥外与太宰治之间的轻微摩擦让中岛敦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不能再用“去骑士城堡参观演习”等等扯白的理由出来见心上人了。

  芥川龙之介将城中粮仓杀人案的凶手关押在地牢最里,不得允许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其实自己一直没有下令将人在狱中当场击杀。中原中也将一切视作火药的引线,太宰治和森鸥外的关系复杂煎熬到最后肯定会像从手中滑落的咖啡杯,瓷片爆碎摔在地上、液体洒出的那一刻就是引线燃尽的时候,彼时芥川龙之介假公济私的行径也会包不住、被抖落出去。

虎视眈眈的人就坐在自己附近。

  芥川一边吃黄油面包一边冷冷地想。中原中也坐在他对面,两个人每次进餐厅时基本上都坐满了,但总是会空出一张桌子来给他们坐,他感觉自己的周围尽是视线——藏起寒光一般的,尖刀一样的视线。

  “中也先生。”芥川龙之介把酱汤喝掉之后叫了一下中原中也,男人已经低着头看了差不多五分钟信了。

  中原中也似乎沉浸在内容之中,最后抬起头来问芥川龙之介:

  “你最近一次见我姐是多久?”

  芥川龙之介答:“上个月在城堡会客室里,接待了尾崎红叶亲王。”

  中原中也动动手指让芥川龙之介低声挨近些说话。“意思是,这个月你也没有见到她对吗?”

  “没有。”芥川龙之介摇头,中原中也继续说:“她之前给我说要去王国边界的牧场度假。”

  “她一个人吗?”芥川龙之介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是一个人,不过也就只有贴身服侍的那几个女仆,手无缚鸡之力。”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芥川龙之介今天下午的行程空出来了,原本打算骑着马去宫中和中岛敦在花园或者观景台上待一会儿,但现在好像不可以了。芥川龙之介自己手里有一支精锐部队,可以随意调遣,东西先搁着不吃了,保证亲王安全再说。

  “威胁我的内容,你能猜到吗?”

  中原中也用暗沉下来的蓝色眸子盯着芥川。

  芥川龙之介从凳子上站起来,用手比了个举着火把的动作,中原中也知道他心里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样的后果,但骑士烙印对芥川来说,就是即便知道后果,还是会去做,还是会让自己疲惫着去守护什么。以前是在贫民窟打得头破血流让自己活下来,后来是跟着骑士团打仗,现在是抵制不正义抗争,以及,保护他爱的人。

  “你知道就好。”

  中原中也身为团长,如若贸然外出肯定十分引人注目,芥川龙之介从餐厅出去之后就走到马棚把自己灰白色的马牵了出来,到城堡阁楼下紧急召集了部队,即刻出发。

  中原中也从餐厅出来的时候芥川已经策马离开,男人反复看了许多遍信的内容,因为实在恶心,中原中也直接用火柴将纸张点燃烧掉了。上面写道,如若不将地牢里的凶手和贫民窟的反叛集团处死,尾崎红叶就会被囚禁起来,以示威胁。中原中也一直算是绊脚石,对于森鸥外的亲生孩子们来说。亲王的弟弟当上了骑士团长,骑士团高层将领是贫民窟出身的人——这一点甚至中原中也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和芥川都是实力强大到让别人没办法不注意的人。

  太宰治这段时间一直在宫外秘密筹备部队的事情,如若森鸥外继续放任王国内的乱况不管不顾,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会联手兵谏。福泽谕吉原本在邻国的温泉之乡养病,得知森鸥外欲图无差别铲除他心中的“外人”之后,也快马加鞭想要赶回来。

  “不知道会怎么样。”中原中也在城堡下看了看暴雨将至时暗灰色的天空,他没有穿盔甲,湿热的、闷住胸口的感觉很不舒服。

  “至少现在也不算好,颠覆了从头来过也不坏。”

  中原中也将那天和太宰治在酒馆里聊天时,国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当时中原中也就意识到了太宰治果真有反叛之意,但对于太宰治来说,如果反叛失败也没关系,他要的是改变现状,至于由谁来改变不太重要。如果自己和芥川龙之介把他推上王座,太宰治反而会笑着说“诶,我吗?太麻烦了”。

 

 

  太宰治估算了一下,清晨日出之时将密函从宫中送出去,到骑士城堡里面中原中也的手中时,应该不会过午休时间。中原中也看到之后,应该是由芥川龙之介去将尾崎红叶找到并且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起来,藏在平民房屋或者安全屋中,箭射不穿、火烧不倒。

  宫中处处是眼睛,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再怎么小心,都会被发现。太宰治知道他俩其实什么都没做,但恋人之间尽管伪装得再好,一秒不到的对视或者小动作还是会泄露情报。如果按照性取向不同常人或者性癖奇怪来看待中岛敦这位王子,倒还算是最简单的了,芥川龙之介是贫民窟出来的骑士,中岛敦与他相恋,在森鸥外眼中就是反叛。

  太宰治在朝堂上汇报着汇报着又听到身后有其他谋士大臣在窃窃私语,男人继续说:

  “邻国的摩擦当然是需要处理的,但如果我们将精力完全放在外,恐怕对内部安稳也没有多大好处。”

  森鸥外最近因为骑士团疑似藏匿重罪犯人和邻国对边界的侵占焦虑得晚上险些睡不着觉,太宰治在议政时只要提出稍微相左的意见,都可以让这只被虱子惊扰到几乎暴跳的狮子崩溃。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富余兵力了。”

  太宰治穿着藏青色套装,他身后有一位官职在他之下的王族身着金色华服前来议政,青年国师听到了他的嘀咕。缺士兵、缺钱、军心涣散,得亏领导者是中原中也和芥川龙之介,不然骑士军团里那一点点士兵就更没用了。

  “关上家门都说不清楚的事情一箩筐,居然还有闲心去管别的国家在边境线上的小刮小蹭吗?”

  太宰治说完之后朝堂一片惊呼,质疑和嘲讽爆开之后就是叽叽喳喳的议论,男人把手中森鸥外刚刚递过来的行政函慢慢松开掉在地上。方才森鸥外让太宰治着手去办在边境线开炮的事情,都已经什么时候了,城里经济已经萧条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物价暴跌也买不起东西的地步了,以前又不是没出过易子而食的事。

  “国威之后再扬吧。”

  太宰治挑着眼角对森鸥外说,两个从不暴怒的人用极为阴沉的笑容相对。

 

 

  中岛敦今晚睡得不早,刚躺下去就好像能听见宫外房屋坍塌、火烧起来的声音,伴随着孩童啼哭和妇女的尖叫。醒了好几次之后又裹着浑身冷汗睡去,来回折腾好几次把他累得快要昏倒,汗水将衣服打湿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在已经弥漫着火烧过之后灰的味道的寝宫中睡过去。芥川龙之介带着人马冲进宫中救助年纪尚小的王子公主时用眼睛在大殿、长廊甚至后花园找寻中岛敦的影子,最后还是找不到。

  “中岛敦!”

  “……敦……”

  中岛敦在睡梦中吸入不少粉尘,如若芥川再不发现他,恐怕会在挂了帐子的大床里窒息而死。中岛敦宫外的建筑几乎都被烧毁,森鸥外今天傍晚在大殿中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联合发动的部队相对峙,最后谈判还未完成,贫民窟中组建起来的部队一脚踹开王宫大门冲了进来,烧杀抢掠破坏一通。

  中岛敦寝宫位居深处,芥川龙之介发现他的时候其实还未到深夜,但事态已经发展到平安出宫都有问题的地步了。

  “把眼睛睁开,敦。看着我。”

  芥川龙之介把中岛敦叫醒,把他疲软的身子从被子里扶起来之后中岛敦窝在他怀里剧烈地咳嗽,喉管之中尽是烧焦的灰味,中岛敦最近和他都没有见面,他有的时候都会想,如果一睁眼就能看见芥川龙之介,尽管衣服没换头发没整理脸也没洗,自己也会一把将骑士抱住。

  “芥川……芥……咳……”

  按理来说中岛敦应该很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才是,芥川龙之介怀疑森鸥外想连着王族之中的异党一并清除掉,今天晚上中岛敦的饭菜里肯定有问题。

  “你在哪里吃的饭?”芥川龙之介把中岛敦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抱在怀里,从寝宫的后门跑出去,在王宫背面有骑士兵团的人把守的地方驾马逃走,比躲避大火的同时还要拿起剑作战简单得多。芥川应该参与所有战争,这是他的工作,他的勋章,他的功绩所在。他应该去的,而中岛敦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大殿里,和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咳……”

  中岛敦在芥川龙之介怀里蠕着嘴唇,远处传来木质框架被烧垮的声音,噼噼啪啪之中他感觉越来越热,但芥川龙之介抱着他的手裹得更紧。

  “笨蛋。我知道是和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可是最近不是都没有召见你们么?怎么突然又将你们叫过去了……?”

  芥川龙之介抱着他骑到马上时中岛敦条件反射地用小腿肚夹住了马身,这是长期以来都在坐骑士团高层的座驾的人的修养。

  “我是问你,是单独给你的饭吗?”

  芥川龙之介骑在马上向贫民窟赶去的时候,用手拍了拍中岛敦把他拍醒。宫中那些喽啰还没有这个胆子直接把王子毒死,应该给中岛敦下了脱力的药物让他沉沉睡去,之后在寝宫里、睡梦之中饿死,只要醒不过来、没办法动弹,将人撂在一边不管,这个人很快就会撒手归去。不过算计这件事情的人想不到今晚王宫便起了大火,而某位骑士不会放着中岛敦不管。

  “唔……”

  中岛敦回忆起自己在大殿里吃饭时,自己身后的一个公主的确是蛋糕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个女孩自己只见过两三次,不知道是哪个王妃所生,自己看她年纪还小就立马把自己的给了她吃。

  之后有仆人再给自己添上新食物,吃过之后脑子就一直飘飘忽忽的了。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是最后一个从大殿深处走出来的人,火是从大殿一侧的藏书阁烧起来的,数百米高的大楼之中,无数经典付之一炬。森鸥外倒在大殿之内的香炉旁边,中原中也蹲在他身边试图听清他想说什么,太宰治手里握着剑,不过中原中也不可能让他刺下去。如果真的杀死了一国之君,他们在做的事情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森鸥外似是昏死过去,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纵使年轻力壮也没办法在高温又被火烧过烟灰满布的地方久留,将国王转移到王族私营的疗养院里之后,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在大闹了一整天之后渐渐安息下来的城镇街道上走。有些店铺幸免于被砸烂,街道设施保存得也还算完整,就是不再有人气。

  “芥川君呢?”

  太宰治已经很久没和芥川龙之介见过面,两人短暂地共事过,太宰治当时作为骑士团的面试官,向不少新兵传授过辅佐朝政、忠心向国的知识,其实就是对着芥川背书,但芥川龙之介从太宰治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智慧,并非平庸无奇、拿到王族俸禄后沾沾自喜的读书人散发出来的粗鄙又得意的眼光。

  “镇压暴乱去了,贫民窟兵团分支不少,有奔着王宫来的,有在街上见一个杀一个的。”

  中原中也在宫中与森鸥外耗到最后已经疲惫不堪,但累过之后新的力量又源源不断生出来。两个人都哑着嗓子,像宿醉。

  “敦君在地下街里面吗?”太宰治好像也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好学生了,不知道这位平民王子会不会恨自己这个在大家眼里阴险狡诈、试图杀君的国师。

  “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和芥川都那么重视他了,他和那些马都骑不好的王子不一样,他负责保护弱小、转移残党,给妇女儿童安排住处和吃食。”

  中原中也和男人走向道路尽头,那里是骑士团给团长和其他相关重要人士安排的住处,非常时期能有较为精致的房间住已经是幸事。太宰治在大殿中受了点伤,缠着绷带的国师和骑士团长被没有照明的街道吞噬,与黑暗相融,又在黑中现出身形。

  今夜很静,但似乎没有人舍得睡,也不敢睡。

 

 

  “谢谢,注意不要烫伤手。下一位。”

  中岛敦在地下街一个简陋的小医院里面搭了棚子,挽起袖子和其他医生护士一起给落难的民众们盛汤、装面包。芥川龙之介追赶疯狂残暴的异党分子到王国边界,无差别攻击民众的暴徒迟早会被骑士团全部缉拿归案,芥川在作战途中中了毒箭,现在在边境的小城镇里休养。

  中岛敦知道他并无大碍,但出了什么事最好还是自己亲自在身边看护比较稳妥,不然尽管手上在忙着安顿民众的事情,其实心里还是焦灼忧虑的。中岛敦自己光是适应这里的生活就已经够呛,但还要腾出一点思考空间来担心芥川龙之介,每天的工作结束之后都累得不想说话。

  不过芥川希望他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不要考虑太多,包括那些好像有些无聊又很可爱的想念。

  一个深蓝色长发的小女孩走到中岛敦装汤的锅前,中岛敦把汤和面包装好之后拿了个旧盘子把食物放上去,递给她之后两个人同时看向对方的眼睛,中岛敦还是第一次看一个小女孩脸上有这般成熟冷静的表情。

  “不够吃的话可以过来给我说。”

  中岛敦说完这句话之后,小女孩的眼眶慢慢被透明液体填满了。

  “救命啊——啊——”

  原本就是一片寂静落败数年、又疲惫又失落的地段,所有人被尖叫声惊吓得发抖,街上传来尖叫,中岛敦听到器皿接连打碎的声音,男人的怒吼声盖过妇女孩童的哭喊。肯定是暴乱又开始了。最近城里的乱斗也在不断升级,骑士兵团的主力会将他们镇压下去,但骑士不可能随叫随到,在手无寸铁又无人救援的情况下,找到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是最聪明的做法。医生们纷纷牵着孩子的手跑出医院、去往这条旧而破的街道更深处的地方。也是因为这个,中岛敦从不带任何随身物品,否则根本不好逃跑,以前当王子的时候在身上揣手帕、香囊和书本的习惯早就被自己放弃,现在自己应该保护弱小、尊重自己真正应该重视的人。

  “走吧。可以跑吗?”

  中岛敦把手伸向低矮的木桌边的小女孩,一头深蓝色长发很漂亮,如果能有一些钱、买来好看的头花装饰一下就太好了——女孩没有答话,但睁大了眼睛也向中岛敦伸出手,两个人牵在一起之后很快跑出了医院,在房屋和物件被大面积打砸、破坏的街上奔跑,一只手护着头,另一只手和对方紧紧地牵在一起。

 

 

  中原中也在城外荒岭等了半个钟头,他知道自己或许在履行一个赌约。平民兵团凶暴程度完全不输给当年带着贫民窟小孩出头的芥川龙之介,芥川当年好似一匹黑兽,不被驯服、毫无收放章法可言的凶猛强大只是一股蛮劲,好在芥川龙之介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芥川在国王边界镇压暴乱,恐怕又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恶战,最近一次收到芥川寄来的信函已经是上周的事情。

  今天是芥川在信中约定的会面时间,中原中也知道自己这个部下从不爽约,如果今天日落之前等不到芥川龙之介和他的部队,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这是个赌约。城中已经近乎平地,一眼望去尽是废墟,教会的钟塔孤零零立在不远处的半空中,与血色天空同样暗沉。中原中也自己也已经疲惫不堪,三天不睡觉是常事,他今天只身一人过来,其实是不想让其他部下看到自己在精神压抑的极限崩溃的模样——如果自己派出去的精锐部队真的全灭的话。

  “……”

  他的蓝色瞳孔放大了。

  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尽头,被树林遮盖住大部分,但中原中也光是听马蹄声就知道这是自己团里的马。

  芥川龙之介仍旧是最前面的那个,骑兵精兵中的精兵——或者说,等中原中也打完这段时间,他很快就要成新一任团长了——男人骑在马上微微弓背向城池奔来,很快就入夜了,他算准了时间,当然不会超过约定时间。

  部队到达中原中也面前时所有人慢慢将缰绳勒住,停下来之后下马,走到团长面前敬了个礼,与以往一样,熟练而又郑重。

  “中也先……”

  芥川龙之介奔波那么久也累得不行,他跟中原中也搭档那么多年,寒暄不必,矫情的话也从来不说,中原中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伸出食指让他闭嘴:

  “好得很,他在贫民窟里保护了很多孩子。”

  芥川怔了一会儿,之后像是才意识到本该如此一样地说:“我知道了。”

 

 

第四章

 

  森鸥外走到自己桌前的时候,胸部还有着阵痛,是只要一口气没喘过来好像就会死掉的痛。从疗养院里被秘密接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城中重建迟迟没有开始,毕竟没有人敢带这个头,带头即政权更替。森鸥外最后还是悄悄潜入宫中,明明都是自己的地盘,最后还是落得这个下场。军队实权在自己手中,但骑士团似乎最后都反戈一击,没有誓死追随自己,要么战死要么保持沉默。

  “……”

  半老男人抚摸着桌上散乱的书籍,太宰治一步一步上台阶的声音很轻,最后在森鸥外的大殿之中、他那么多年无数次迎着朝阳前来议政的地方,还是笑着对国王说:

  “好久不见了。”

  “我向您说的事情,您考虑好了吗?”

  森鸥外听到太宰治的声音时仿佛闻见丧钟。

  半老男人的书摔在地上,一只小麦色的手把它捡起来,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把书封面上的灰拍掉,卷折的书页也被弄平了。

  中原中也笑着把书放回桌上。“国王,身体不好的话就不用自己捡了,我随时为您效劳。”

  改良方案、惠及民众、整治神权王权专职勾结——

  这就是当时宫中大火,太宰治在浓烟之中阴沉着面孔对森鸥外说的话,是太宰治与他谈的条件。短短几句话,将最痛的地方狠狠挖开,把黑烂的肉剔出来。

  森鸥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自己一直没有去注意到,像房间角落里其实很重要的几本书,但自己总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被遗漏了。

  “父王。”

  中岛敦结束了在贫民窟地下街的安顿工作之后骑马前往芥川龙之介之前所在的小城,和骑士一起给流民安排住处。等他们再回到王宫中心时,这里已经是寂静之地。王宫被大火洗涤过之后已经不复当初的辉煌,宗教遗迹倒是保存完好。

  “国王陛下。”

  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一起走上大殿,越过太宰治站在森鸥外面前,两个人都是大眼睛、宽宽的双眼皮,都是年轻还没办法完全知晓世事的样子,但他们已经见证并且制造了历史,成为了新的掌舵者。

  中岛敦似乎是普通的,但处处都很优秀,他的确没有狠下心来当生杀予夺的掌权者的气质,却做着更重要的事情。解决问题比一味压制问题更有用。

  “你们两个……”

  太宰治本来是想让芥川龙之介跟着中原中也一起过来的,结果他和中岛敦站在一起,这不就全都招了吗?

  国师在他俩身后捂脸黑线,芥川龙之介身着轻质盔甲,中岛敦穿着正式的朝服,两个人站在一起足够登对。

  “都一样的吧,都这个时候了……”中岛敦对自己的老师说着悄悄话。

  森鸥外心中当然有数问题其实一直没有解决,但自己背后的利益集团太多,不是自己说能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宫外响起兵马的声音,福泽谕吉和尾崎红叶统领的后备军赶到了宫中,和骑士兵团剩下的兵力会合,所有人都在殿下等待命令,翻覆或是修整——

  “下令下去。”

  森鸥外知道,在兵谏面前,除非实力过硬,否则就是鸡蛋碰石头。

  “按照国师方案整改。”

  殿下一阵欢呼鼓掌,中岛敦从和芥川龙之介重新认识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弛开,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脸上都露出了释然的表情。虽然没有笑出来,但中岛敦自己看着都觉得开心起来了。

 

 

  三年后——

  中岛敦搬着盆到阳台上在晾衣绳下面接住床单滴下来的水,再直起腰整理刚铺上去的被子,芥川龙之介和他搬到了城中住,中岛敦虽然会画画会写文章会谋略,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族孩子始终对家务苦手,对家务事其实也不是很擅长的芥川龙之介都可以手把手教他。

  三年过去,中岛敦仍旧是王族一员,但已经很少回去参加那些奢华的、纸醉金迷的宴会,和芥川龙之介在城里买了套两层楼的阁楼之后,周末还会叫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过来喝酒。一楼有一小间房就是中岛敦给这三个男人喝酒赌钱用的,国师和团长喝醉之后可以直接在里面睡,芥川龙之介则醉醺醺地回房间找老婆。

  “唔……”

  中岛敦喜欢被子被风扬起来那一刻的香味,喜欢芥川龙之介和自己在家里用紫甘蓝和香菇乱炖的其实味道还不错的汤,喜欢当初和他在后花园的奇遇,喜欢城镇与蓝天。

  芥川龙之介一回家在一楼看不到人,上到阳台才找到在晾衣服的中岛敦,男人悄悄走到王子身后用手勒住他的腰从后面把他提起来。

  “啊——”

  中岛敦的衬衫都被他搓到胸下了,他把衣服往下扯理好,两个人在阳台闹起来。城镇重建在一年前就彻底完成了,毁坏一个东西永远比建立好要快得多、简单得多,这几年王国慢慢强盛起来,兵团也越来越忙,中原中也和芥川龙之介的下班时间也更晚了。

  “下去做饭吧。”

  芥川龙之介和他你打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闹腾,最后骑士还是把男孩抱在怀里慢慢走下了楼,回到他们两个人的家里。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夜间把壁炉燃起来,他们可以在客厅里坐着慢慢睡着。

 

 

  太宰治在酒馆里喝着自己那两壶黄酒,中原中也最近忙得快要后背起火,国师倒是悠然自得。经历了当年的大浩劫之后,森鸥外居然还愿意将太宰治留下来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他自己都意想不到。

  “我最近刚来这个国家,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一个旅人在酒馆里坐下,对酒保发问。王国已经开放对外商贸和外国人口居住的权限了,不少外国美女在街上走,太宰治爱出来玩其实也是想来一场美丽邂逅。

  “其实我也是新来的。”

  “我也是,我也是。”

  另外几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小伙子聚在一起,笑着聊起来。太宰治坐在角落,能把他们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有一个小伙子说到了三年前兵谏的故事,从尾崎红叶险些被王族绑架囚禁讲到骑士和王子的旷世奇缘。这倒不假,没有以讹传讹——太宰治笑出来,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在一起的事情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没有人去阻挠,他们也一直很幸福。

  “还有一位国师,据说优秀得可怕,当初进宫时每一项测试都是满分。”

  太宰治自己突然被提到,他有点噎住。另一个年轻人接话:

  “好像是的,而且他很残忍。”

  “国王好像被国师加害了对吗?我听说好像还被捅了一剑。”

  “不不不,不可能,国王在兵谏里没有受任何兵器伤。”

  小孩儿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太宰治在自己座位上把第一壶黄酒喝干,用不大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憋着笑说出来:

  “就是,我也觉得,真是残忍。”  

  不过一切都成了最好的模样,他也不介意自己当初下手过狠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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